文/愁美人
(一)
「喂,我昨天夢見我奶奶突然好起來了。」午餐時間,我對小賴提起了這件事。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那個久病在床的奶奶突然好起來,並且像往常一樣,一大清早就起床做早操,然後騎著腳踏車到市場去買菜,回家時還幫我帶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冰奶茶。我問她醫生怎麼准許出院了?她開心地告訴我,醫生把她壞掉的肝開刀拿掉了,所以她現在又可以跟以前一樣過正常的生活。
然後,我就醒過來了。我睡在奶奶的病床旁邊。
我發現奶奶身上依然插滿了管子,眉頭微蹙,嗎啡的藥效似乎是退了,我按了呼叫鈴,請護士來看看情況。一會兒護士揉著眼睛走進病房,看了看掛在床尾的單子,轉身走出病房,不一會兒帶著醫生回來,並且在點滴的管子中注入了嗎啡。
「陳先生,可以請您出來說幾句話麼?」
醫生帶我出了病房,並且對我說:「嗯……希望您能先有心理準備,您奶奶的病情不是很樂觀,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拖延她的……」
聽到這裡,我已經陷入自我沉思的狀況,醫生講了什麼我都無心在聽。
「陳先生?陳先生?」
「唔……噢,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其實醫生不說我也知道,奶奶的B型肝炎一直都沒有好轉,又不敢上醫院去看診,不敢看西醫,平時熬煮中藥來減緩病情。直到有天她突然昏倒了,緊急送到醫院,才發現已經病入膏肓。
我返身回到病床旁邊,看著奶奶在施打嗎啡之後漸趨平復的眉頭,臉上的表情十分安祥。我俯身輕輕對她說:「阿嬤,我欲來去上班了,妳要聽醫生的話喔。」
「嗚嗯……。」
「嗄?」我把耳朵更貼近奶奶的嘴邊,好聽清楚她說了什麼。
「我……好……痛……,我……不……想……。」
我感到一陣鼻酸,我聽不下去了。我站直了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輕輕握起奶奶的手,對她說:「袂啦,醫生講真緊就會好起來的。妳要聽伊的話喔。」
沒聽清楚奶奶又說了什麼,我已經忍不住快步走出病房。
(二)
「所以……這只是個夢,你還是要接受。」小賴對我說。
「嗯……唉……。」我嘆了一口氣。
「你……要不要跟公司請個假?你這樣醫院公司兩頭跑會很累的。」
「可是這次接的案子很重要,放著不管的話,損失很大的。」
「這個,你放心吧,我會幫你處理的。」
「可是……這……。」
「案子錯過這一次還會有下一次,可是你的奶奶不會有第二個了……。」
「唉……好吧。」
於是我跟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主管也沒多問我什麼就批准了,似乎他也知道我的情況。
下班之後,我先回到家洗了一個澡,這幾天好累,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於是洗完澡之後,我坐在躺椅上面小睡了一下子,我設定鬧鐘三個小時之後叫醒我。
(三)
「謝謝你!」奶奶笑著對我說。
我看見奶奶笑的很開心,同時我看見爺爺也在她的身邊,他們倆手牽著手,不斷笑著對我說。
「謝謝你!」奶奶又說了一次。
「阿嬤,妳的肝病……?」
「謝謝你!」奶奶笑著對我說,這次爺爺也一起開口了。
我很納悶,爺爺在我小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怎麼現在又好端端的站在我的面前?
「阿公你怎麼會在這?」
「我回來看你和阿嬤呀,謝謝你!」
「你回來了,要是爸爸媽媽也在的話,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對爺爺說。
「我們不是在這裡麼?」
我突然發現爸爸和媽媽也站在一旁,他們也是堆著滿臉的笑容。
「謝謝你!」他們齊聲對我說。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
我醒了,我依然睡在躺椅上面,距離鬧鐘響起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
我睡不下去了,於是我草草換過衣服,整理一番之後,就開車到醫院去了。
「阿嬤,我來了喔。」到了醫院的病房,我輕輕地對奶奶說。奶奶依然安祥地睡著。
由於在家裡已經先小睡了片刻,整個晚上我都沒闔過眼,偶爾奶奶醒了過來,呢呢喃喃地說著話,我必須把耳朵貼到她的嘴邊才能聽清楚她說了什麼。她說口渴了,我就用大支的棉花棒沾滿了水,放到奶奶的嘴邊給她吸吮。她說肚子很餓,想吃東西,我只能不斷安撫她,醫生說還不能吃東西,要她先忍著,等她出院了,要帶她去吃她最愛的日本料理。她不願意使用放在病床下的便器,也不願意包成人紙尿布,她覺得都一把年紀了,這樣子很丟臉,我只有請護士來,並跟她說:「好好好,咱起床來去便所哦……來,細力喔……到便所囉,來,慢慢坐哦,好,坐好了,緊放唷。」不斷地哄她讓她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廁所,然而她依然是虛弱地躺在床上。
一整天的時間我都待在醫院,我不喜歡這裡的環境。我是個怕冷的人,微冷的溫度讓我無法適應。醫院是密閉的空間,整個房間……不,是整間醫院,都彌漫著藥水的味道。我突然覺得奶奶很可憐,必須在這樣的環境裡躺好久好久,又不能像我這樣說走就能走。
一直到天將亮起,我才在迷濛之中慢慢闔上眼睛。
(四)
到了早上十點我才醒過來,奶奶依然睡著,我覺得肚子有點餓,想要叫護士幫我去外面包點東西回來吃,不過想想這樣也許會把外面的髒東西帶到室內,對虛弱的奶奶似乎不太好,於是我拜託護士幫我照顧一下奶奶,打算去外面吃完再回到醫院。
「不如……你吃完飯回家洗個澡吧,外面空氣品質不是很好,你在外面待了一段時間又進來……。」
「哦,那……就麻煩您照顧了。噢,請問病房的浴室可以給我使用麼?」
「嗯,可以的。」
我跟護士道過謝之後,便離開醫院,在回家的路上包了一個便當,回到家裡面先洗了澡,然後快速地吃完這個便當。沒有在家裡停留太多時間,我隨意抽了幾件衣服和盥洗用具,收到行李袋裏面,便快速地出門回到醫院了。
照顧病人的生活是反覆且單調的,平時待在奶奶旁邊除了簡單的照顧之外也不能做什麼事。晚餐飯後,我索性到附近的書局買了一本閒書,回到醫院洗過澡之後,就在病床旁的沙發椅上坐下來看書。這是一本有關迷幻藥物與樂團的書,其中還有講到著名龐克樂團Sex Pistols的貝斯手和他女友的故事(註1)。雖然我一直都很喜歡樂團方面的故事,但是對於龐克樂我一直都沒有去深入瞭解,對於這個一直在書中出現的名字「Sex Pistols」也只有耳聞,他們的故事我卻從來都沒有完整的聽過。看個看著,我慢慢感到疲倦了,我把書放在旁邊,閉上眼睛想小睡一下。
(五)
我看見一個人走入病房,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孔,但我看見他手上握著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他走到奶奶的病床旁邊,對奶奶小聲的說了幾句話之後,我看見奶奶輕輕地點了點頭,接著,我看到了一幕極度血腥可怕的畫面。
那個人拿起手中發亮的金屬器物,並且拉開了奶奶的棉被,在奶奶的肚子上面畫了幾下,奶奶的肚子立刻噴出血來。那個人把奶奶的肚子拉開,把手伸進去,將一塊血淋淋地肉取出來。我嚇壞了,想要大聲呼救,卻發現我叫不出聲音來。然而我卻看到,奶奶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笑容,很開心的樣子。
那個樣子我見過,就是之前在夢裡她跟我說謝謝的時候,那種滿足的笑容。
我嚇醒了,我趕緊看看奶奶,她仍然安祥地睡在床上,我不安地輕輕拉開棉被,看見奶奶還好好的,才鬆了一口氣。只不過,這個夜晚我已經睡不下去了。
深夜與白天的醫院病房其實沒有太大的差異,因為即使整個房間的人都睡了,燈還是亮著。有時候太陽太過刺眼,護士會把窗簾拉起來,這時室內的光源全都來自於日光燈,我在睡醒之後常常都會把窗簾布拉開好確定當時是在白天還是晚上。有時候,我在深夜三點醒來,有時候,我會在傍晚六點入睡。所以我跟護士要了一個時鐘方便我知道當下的時間。
我想,我的生理時鐘應該已經完全亂掉了。
(六)
我看見一個人從浴室裡走了出來,並走到奶奶的床邊。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孔,但我看見他手上握著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他走到奶奶的病床旁邊,對奶奶小聲的說了幾句話之後,我看見奶奶輕輕地點了點頭。接著,那個人拿起手中發亮的金屬器物,拉開了奶奶的棉被,在奶奶的肚子上面畫了幾下,奶奶的肚子立刻噴出血來。那個人把奶奶的肚子拉開,把手伸進去,將一塊血淋淋地肉取出來。我看見奶奶呢呢喃喃地說了幾句話,奶奶距離我很遠,可是我卻清楚地聽到她說了什麼……。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我嚇醒了,我發覺我又做了一個相同的惡夢,我感到有點害怕,但我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這只是一個夢。我想我該去看一下心理醫生,但我看到時鐘上面顯示的時間是深夜兩點二十七分,我想我必須等到明天才能去找醫生聊聊。於是我到浴室去洗把臉好放鬆自己,照鏡子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刮鬍子了,我走到病床旁邊的櫃子,從抽屜取出家裡帶來的刮鬍泡沫和刀片,到浴室裡面慢慢刮起鬍子來。
刮完鬍子我感覺很舒服,回到沙發椅上我覺得又有點累了,於是我將折疊式的沙發椅打平,準備好棉被及枕頭,要好好睡這一覺。
(七)
我從浴室裡面走了出來,手中握著剛剛刮過鬍子的刀片,我來到奶奶的身邊,她朝我微微地笑並點了點頭。「拜託你了。」她對我說。我握緊了刀片,用力地在奶奶的肚子上劃了一刀,鮮血立刻噴灑在我的身上。我把奶奶的肚子撥開,把她那被病毒腐蝕掉的肝取出來。這時奶奶緩緩地張開了眼睛看著我,她露出淡淡的微笑,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似乎非常滿足的樣子。她又不斷地對我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阿嬤,這樣恁就袂疼了。」我對她說。
我返身走入浴室,把手中的刀片和奶奶那塊爛掉的肝一併丟到垃圾桶裡面,扭開水龍頭,開始仔細地清洗我的雙手。我的雙手沾滿了奶奶的鮮血,我不斷地用水沖洗,但那鮮血像是有源頭的,一直從我的肌膚滲出,我一直沖洗、一直沖洗,鮮血卻也不斷流出、不斷流出……。
我再次醒過來了,太可怕了!我實在是嚇壞了,這次竟然是我親手動刀!親手把那血淋淋地肉塊給取出來!我感到疲憊萬分,我覺得我無法再承受這樣的精神折磨了,我一定要趕快去找醫生,現在,對!現在就要去!我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出病房的門,往電梯的方向走去。但我才走了幾步路,就聽到在我面前的護士及病人同時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我這個時候才吃驚地發現,原來,我的襯衫以及西裝褲的上半部,已經佈滿了一整片的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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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Sex Pistols,七零年代英國樂團,為龐克樂的始祖樂團,其中樂團的貝斯手Sid Vicious與女友Nancy的故事最為人所討論。據說Sid受到Nancy的蠱惑而染上了毒癮。在樂團解散之後兩人到了美國,但是在紐約的切爾西飯店中,Nancy未告知Sid吸了他的粉,此時Sid的毒癮犯了,因而引起Sid的強烈不滿。兩人在大吵一架之後,Sid瘋狂刺殺Nancy十六刀,Nancy當場死亡,Sid也因此鋃鐺入獄。Sid在入獄服刑一年之後的假釋期間又因嗑藥過量而死亡
- Oct 07 Sat 2006 10:00
[小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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