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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我說我真喜歡聽她說話。那個女人。打個比方,就像我小學的時候,我們老師帶全班到一個山裡的一條小溪旁寫生,我愛死那個地方了,我們是走了好長一段鐵軌,在山裡的鐵軌,才到那個地方的。但是我們老師便叫我們大家在小溪旁散開,各自找地方就可以畫了,於是你想想那種景況,全班五十多個小朋友統統坐在小溪旁調起顏料並且不久即洗起他們的水彩筆來了。我是說那麼一條山裡的小溪透明地把上頭的樹木都映在裡面的那條小溪,一眨眼工夫,就被染上了一漩一漩紅色黃色藍色黑色的水彩染料。如果那時候,其中有一個女孩子,不像其他同學忙著畫畫,卻把鞋子脫了,在那透明的水裡洗起她白色的腳ㄚ子來……我會用一輩子的愛情來愛她的。……當然那次並沒有這樣子的一個女孩,但是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我是說那位將軍其實是個幸福極了的傢伙,他真的碰到了這樣的女孩,可是包括我在內,許多人終其一生,這樣的女孩都只有在他自慰的時候,才會出現。

     ──駱以軍,〈消失在銀河的航道〉,《降生十二星座》頁157-158

親愛的H:

  照理來說,和妳之間解除了那道因我魯莽告白而栓上的枷鎖後,我本不應該這樣自瀆式地獨白傾吐那些仍如噩咒般揮散不去的對妳的思慕。但我仍戒不掉──如杰克對恩尼斯那樣──無刻不設法將妳底模樣烙印在我腦海裡,可我愈是努力要想起妳的臉孔,那張蒼白而帶著淺淺的甜膩的微笑的妳的臉孔卻愈是模糊,最後只剩下一個輪廓,一個我清楚知道卻怎麼也看不清楚的輪廓。

  所以我矛盾地留下了這個地方,不讓妳知道,不讓這座草山上所有的人知道,這個我刻意封鎖起所有關於對妳底情感的,我的秘密。

  昨夜我將《降生十二星座》最後一篇小說〈消失在銀河的航道〉閱畢。啊,那是個充滿思慕、偷窺、等待、仇恨、扭曲、變態、報復、哀傷的故事,容我不誇張地說:這是我近期以來讀過最為淒美的愛情故事。於是今晚我又細細地再將那個故事讀過一遍。我沒有落淚,因我早已忘了該如何落淚,但那股哀傷一如我對妳的思慕那般緩緩在心底擴散,噢,那叫人痛苦不堪地鬱悶。

  過去那段被妳遺棄的幽暗而漫長的灰色歲月裡,我不只一次地試著從記憶當中努力拼湊出妳底模樣,尤其全無交集的我們,我只有從每天課堂上,在教室某處遠遠地窺視著妳,一點一滴地儲存每一個角度地妳的模樣:公主頭、髮梢微捲、凝脂般白膩的頸子、蒼白而帶點雀斑的側臉、和那微乎其微突如其來旋即又快速閃避的與妳的四目相交,妳的眼神。我努力將那些重新組合,企圖在腦海中拼湊出妳的神采,但終究是一場徒勞。

  妳永遠只是個模糊的輪廓,我是說,在那一段漫長的、墮入對妳瘋狂的單向思念的時間裡。

  而今在我腦海裡妳底模樣不再模糊,我已能輕易地將妳底模樣想起,像翻閱相簿那樣簡單。像其他的我的每個朋友那樣,只要提起名字我就能很快地把他們的容顏喚出。而現在,在他們當中,也包括了妳。但仍有一個畫面,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

  那個情節我永遠不會忘記,關於我愛上妳的原因。

  那是我們初識不久的一個課堂上,我誤打誤撞地選到妳旁邊的那個位置--我純粹只是為了避開幾個討人厭的傢伙、同時又不想縮在那容納一百多個學生的超大型教室的最後面的角落,於是選擇了一個稍微前面並且四周被陌生同學包圍的坐位--,妳在我尚未將妳的名字記下來的時候,拿出了一顆牛奶糖給我。我略為驚喜地說,那是我相當喜愛的一種糖果。

  但那只是我一個下意識的反應,我是說,就例如別人問我有幾個兄弟姊妹,我可以不經由思考地回答說:一個哥哥。那幾乎形同教條般地、機械式地回答。我從未想過妳竟會將我那無心的一個回答記起。過了週末的星期一的課,妳選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又拿出一顆牛奶糖給我,微笑著說:「是呀,是你最喜歡的牛奶糖。」

  啊,可否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喊暫停,讓時間停格在這個畫面,讓我仔細記下當時妳底模樣。

  即便現在,妳的容貌我再熟悉不過了,但那個時候,妳輕易將我帶走──只用了兩顆牛奶糖──的那個時候,那讓我魂牽夢縈的妳底模樣,卻在我腦海裡消失,僅以一個模糊的輪廓,破敗地存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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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諾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